我知道這個blog有不少的讀者, 有的人想從中找到一些我對上市櫃公司制度的看法, 有些人想看的是我對台灣社會一些現象不同的觀點, 或者就只是習慣性的到此一遊，但對我來說, 這個blog成立迄今性質一直不曾改變─紀錄我個人想法。接下來的文章是我對我父親一生回憶的紀念文. 您可以選擇靜靜觀看或是轉身離開。
一個平凡的偉人(一) 二個世界
在我小時候, 我一直覺得我的父親是個過時的人物, 原因是他整整大我40歲, 別人的爸爸帶著小孩出去玩, 去郊外踏青, 去逛百貨公司, 或是晚上和孩子一起看電視討論功課, 而我的爸爸因為是夜校的校長, 我大多只有在晚上十點過後睡覺前能看他一面. 即便是週末, 多數的時間他都在打麻將, 我總暗自抱怨為什麼我不能生在一個正常一點的家庭? 這樣的想法一直到了大學, 我才慢慢體悟, 我的家之所以這麼”不正常”是因為我的父親有一個不平凡的人生!
我的奶奶是爺爺的繼室. 當時我家開造紙廠，在那個滿山偏野只有竹子的地方, 算是少數的企業，算起來應該是縉雲的有錢人, 因為據老爸說當時只要憑我家開出李恆泰的銀票幾里外都可以兌現。
這樣好日子隨著對日抗戰開始陷入了困境。日軍和國軍各守住了山的一頭. 工廠作出來的紙運不出去，全家經濟失去了依靠, 更慘的是, 在一次巡山中, 我爺爺可能是發現了有人偷砍他的竹子而後被發現被遭人打死在山上.
當家的不在了, 前妻生的大哥成了一家之主，不產糧食的山上面臨著寒冬, 生活格外困難，大哥主張家裡的糧食要給年長的家人和作事的夥計, 只有大家吃完了, 二房的子女才能吃。三餐無繼, 無計可施下, 他們開始把山上的竹子燒成竹炭再走三個小時挑到隔壁的武義縣去賣, “來回六個小時, 結果弄一個禮拜的竹炭賣完的錢 差不多夠我和姐姐、媽媽吃完一碗麵” 我爸這樣告訴我。
這樣的環境並沒有讓老爸屈服，他是全家族惟一一個會唸書的人。國小畢業後,老師叫他一定要唸中學. “可是我們很窮 沒有錢可以唸書” 奶奶無奈地告訴老師. 老師幫爸爸申請了資優生, 可以免學費, 並承諾要支付他的生活費, 奶奶才願意讓她惟一的兒子離開她.(奶奶共有二女一男). 離開家前, 奶奶聽說唸中學一定要穿鞋子, 否則會被老師處罰, 於是用了手上僅有的雞和米換了雙大皮鞋要讓這個來自山上的兒子至少在學校不會讓人看不起.
只是她不懂, 這雙來自退伍老兵的舊軍鞋實在太大了, 他的兒子穿到學校的第一天就整雙腳皮破血流。
三年後這個成天被人嘲笑的窮小子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新建中學畢業. 畢業後, 因為有初中學歷, 於是就成了武義縣政府的抄寫員, 也終於有了微薄薪水和至少固定的糧食讓他自己和媽媽可以不必成天餓肚子. 如果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 他或許會娶了同鄉某個人的女兒就此終了一生吧! 但大時代就是如此無情, 對日抗戰結束了, 國共內戰緊接開始, 即便是武義這樣不重要的城市也要面臨著選邊站的難題. 是跟著國民黨來台灣
還是和傳統中國人觀念一樣安土重遷地留下來? 當時一位來自同鄉的團長告訴他, 你是政府的公務員當然要跟著政府走. 不要怕, 反正很快就回來了. 就這樣, 這個才16、17歲什麼都不懂的青年人, 還來不及和媽媽說再見, 就此搖身成了軍人, 離開了他以為很快就會回來的家鄉和媽媽, 此時的他當然不會知道, 他終其一生其實再也沒有機會和他的母親見到面了。
部隊輾轉來到了舟山群島準備上船到台灣. 這時遇上了大麻煩, 因為國民黨的將領為了吃空缺常常謊報部隊人數, 這種事在戰場上誰也不知道, 問題是只要一上船到台灣後人數一清點漏洞就出來了. 於是軍隊開始拼命的拉伕, 造成舟山地區到處都是寡婦. 但對我父親來說, 此時更慘的卻是他居然得了瘧疾. 瘧疾在當時並不是不治之症, 只是戰時物資缺乏下, 特效葯─奎寧當然不可能用在這種小兵身上, 於是部隊走了, 他一個人被拋棄在小島上自生自滅。而神奇的是, 幾週後他居然自己痊癒了, 但也因為發育期長期營養不良, 他的個子在同儕間顯得十分矮小。
18歲的他最終還是跟著軍隊來到了台灣─這個他之前可能從來沒聽過也沒想到卻是他一生所屬的寶島。部隊駐紮在雲林和嘉義的海邊. 據他回憶, 海邊的夜晚很冷, 但軍隊太窮, 被子幾個人共享一件, 年紀小個子也小的他爭不過別人, 晚上只有把衣服全部穿上再加上雨衣才能稍稍抵擋冰冷的海風。
1949年大陸正式全部失守, 退守台灣的國民黨召開了檢討會議. 認為大陸的失敗是因為將領沒有忠貞的信仰, 決議要成立總政戰部來堅定軍隊的思想, 這個決定也為我父親帶來命運的改變. 因為他是少數識字的士兵, 因此被選入了新成立的政工幹校, 成為第一期的學生. 也是他19歲以來少數不必到處奔波成天挨餓受凍的日子。
政戰學校畢業後他被分發到中壢龍岡的軍團總部, 也有了少尉的軍銜. 雖然成為了軍官, 但是在那個民窮國更窮的年代, 軍官的條件並不好, “每個月的薪水吃完飯, 差不多只夠買一包鹽”. 即便如此, 他依然一直牢記著家鄉媽媽告訴他的話, “你是我們家惟一會唸書的人, 媽媽只有依靠你才能出頭”. 即便兩岸訊息中斷, 和媽媽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相見, 但他一直把這句話當作他人生的目標. 他相信只有唸書才能改變他和媽媽的生活. 於是一有放假他就唸書, 我不知道他都唸些什麼, 原本以為他八成讀的都是些三民主義、國父遺教這類的八股教材. 不過我大學時才知道, 原來我爸還讀過亞當斯密的國富論。
不久後, 很幸運地他的人生迎來了第二個機會, 政府開始了公務人員高考。這對很多出身底層的人來說, 無疑是一個翻身的機會. 問題是他正式學歷只有初中和政戰學校根本沒有資格考高考。還好當時已頗有權力的蔣經國一紙命令給予了政戰學校等同大學的資格. 這也讓我爸爸看見了機會與希望.
取得了高考資格不代表你就考得上. 畢竟考試要有參考書, 而他的薪水扣除伙食費只夠買一包鹽, 更遑論一些學科如法律他根本沒學過. 於是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去向有書的人或是圖書館借, 然後把書抄下來, 沒錯, 整本書一個字一個字抄下來. 但畢竟也不是每本要考試的書都借得到, 於是他用一種今天看來不可思議的愚蠢辦法, 站在書店把整本書背下來. “哈, 你是開玩笑的吧” 這是我聽到時第一個反應, “一定是鬼扯的, 熟讀或是背一部份還有可能, 怎麼可能整本書背下來”. “是真的” 我媽附和著, 年輕時你可以隨便抽六法全書其中一條法律, 你爸爸都背得起來. 他還試過把一本書倒著背給我看.” 這應該是少數我媽媽崇拜我爸的地方。
但或許是老天的眷顧, 我爸爸迎來了他來台灣之後人生另一個大轉變，他得了肺結核! 精確地說, 是大家以為他得了肺結核。可以想像, 那個年代肺結核是個非常可怕的病, 不但可能致死而且會傳染, 於是他被緊急送進了軍醫院開刀. 因此小時候洗澡時, 我常看到父親身上有一道從前胸拉到後背近30公分的疤痕, 受電視影響, 我一度以為我爸是黑道大哥。開刀後確定是誤診。
別以為他就此可以退伍, 沒病的還是要繼續當兵。但此時的他賣弄了一點小技巧, 他問醫院動開肺這種大手術的是不是可以申請殘障證明? 醫院給了他. 回部隊後, 他利用資訊的不透明僅拿出殘障證明申請退伍, 上級以肺結核不確定是否痊癒可能影響部隊為由, 居然批准了讓他退伍. 20多歲的他就這樣, 重回了民間. (p.s 我的父親一直到6年前胃癌全胃切除才重新申請殘障證明, 在此之前他從未利用此證明獲取任何利益)
這其中還有一個小插曲, 在完成手術後病人被統一移至加護病房, 父親隔壁床是一位中將. 蔣經國前來探望, 中將仰仗他是老臣對蔣經國不理不睬, 蔣轉向慰問我父親並轉贈水果. 對一個小兵來講, 是他一生很感念的事。事後多年, 我父親以傑出榮民受蔣經國接見時, 不知道為什麼蔣經國居然記得他, 下面的人紛紛要拱他代表退輔會出來選立委. 不過父親以個性不適合從政而拒絕了。
請問可以轉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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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 謝阿龍:
刪除謝謝你的認同. 不過這系列寫的是我過世父親的紀念文. 有點算是私事. 我想就不方便轉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