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70年代初, 當時還未開放二岸往來, 但緊張局勢已經大見和緩. 從海外友人帶來了家鄉的消息, 事實上是個他並不想聽到的消息. 我的奶奶已經過世了, 而他大陸的家人因為他有國民黨的背景, 一直過得並不好。這樣的消息, 自然是讓他又信又疑. 那一天, 我第一次看著不信鬼神也不拜拜的爸爸, 獨自出門買了紙錢自己蹲在門口燒金紙,從不哭的他, 自己默默拭著淚, 或許這是一個身在異鄉的遊子最後能為自己母親所做的一點點事吧。
可能是他的個性使然, 他決定不論如何要親自一探究竟. 這件事說來容易, 但當時前往大陸還是違法的, 在兩岸敵對的年代, 更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去, 會不會就此回不來. 但他還是做了. 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他一個投機的辦法, 他參加澳洲旅行團然後直接脫隊搭機到香港再進中國. 回程再依同樣的方式回澳洲, 再回台灣.
帶著恐懼和疑惑, 他成功踏上了中國, 這個他離開超過20年的地方. 當年的中國自然不可和今日同語, 保守而封閉, 惟一的改變是對台灣同胞從敵對變成了歡迎. 據我父親描述, 從他進海關開始就一直有人盯著他. 安排他入住涉外賓館, 了解他的意圖. 更有統戰部人員亦步亦趨跟著他. 不過從另一方面想, 也多虧統戰部人員, 後面的行程出人意料之外的順利, 到了杭州有專車送他回家鄉. 接下來的場面大致不難想像, 全村的人熱烈歡迎, 去父母親墳前祭拜, 見見家人. 大哥依然健在, 只是自己的妹妹變成了精神病. 回首自己的過往, 有點不勝晞噓.
回到台灣後不久, 父親就被國安局約談, 因為”通匪”被限制出境, 直到民國76年政府開放探親後才解禁。
爾後的日子, 大陸親友的需求成為他應接不瑕之事. 拜他的資金, 爺爺奶奶有了個豪華的大墳, 親友的生活改善多了, 有了全村第一部腳踏車, 大哥的女兒有錢去唸大學, 連當年唸書的”新建中學”都有棟新的校舍. 相較於後來很多同鄉回饋故里往往要求批地或是設廠等相對回報, 父親對於家鄉捐輸僅是一個遊子對老家的回饋, 並不求回報。
民國79年, 我父親選擇了退休. 也退出學校董事會, 僅保留創辦人的頭銜. 離開的原因是他看到了台灣人口在減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到的), 而台灣大學在增加. 他認為年輕人會想唸這種職業學校的會愈來愈少, 正義工商要維持營運下去, 最好的方法就是交給有能力擴張學校的人, 應該要把學校搬到郊區另覓一個另大的校地, 並重新規劃學校方向才是王道, 而這件事他已經太老了要讓年輕人來做. 於是學校就此易主。
和許多和他同年紀的人差不多, 工作長期以來一直是他生活的重心, 不再工作的他似乎生命中少了什麼? 偶而的大陸觀光或是美國行成為生活少數的插曲, 多數時間就是在吃飯、看電視和打麻將中渡過. 他的生活愈來愈規律, 固定時間就做固定的事, 這讓他對旅行愈來愈不感興趣. 從長途旅行、慢慢變成短程的中國行, 再慢慢變成台灣本地的旅行。其中最值得懷念的, 是約12年前, 他帶著二個兒子第一次回家老家去祭墳. 這是我哥第一次到中國, 而我則是第一次回到縉雲. 自然很多的親友也是第一次見面。另一次美好的回憶, 約10年前, 爸媽和我一同到杭州、蘇州、上海和福州. 對我媽媽而言, 這是他離家60年後第一次回到出生地, 自然也是我爸這個女婿第一家回”娘家”. 原本我們還談著要到山東去看看(我還真的去飛到青島去探路). 只是後來隨著父親健康情況走下坡, 已成不可能之事了.
民國98年, 父親清閒的退休生活有了巨大改變. 在健康檢查中發現了初期的胃癌. 而這個”點”卻剛好在食道和胃的接口. 原本我認為只是初期, 父親年紀又超過75歲, 不如不要治療與癌共存. 但不知是不是父親的鬥志使然, 他選擇了醫生的建議進行全胃切除. 手術原本預計5~6小時完成, 最後卻花了近11個小時. 手術雖然順利完成, 父親的食道直接接小腸, 但他的人生卻從此陷入黑暗。
少了胃儲存和消化的功能, 他變成要少量多餐, 食物也要偏軟和流質. 這讓他非常不舒服而且吞嚥困難, 或是只要吃快一點, 食物就是卡在腸道裡. 這讓他原本充滿鬥志的人生似乎變得愈來愈無趣. 也不知道是否因此, 或單純只因為年紀愈來愈大, 帕金森氏症找上了他. 再加上更早些年心臟裝上的支架, 為了睡覺吃的安眠葯, 看電視、吃葯和睡覺成了父親晚年生活的重心.
2015年4月10日晚上一個小意外為了他的人生譜下了尾曲. 晚餐過後家人發現他嘴唇發黑陷入昏迷. 一隻蝦子卡住了他的支氣管造成他血氧急降到40. 原本醫生判定他剩下三小時, 但靠著他驚人的意志力, 他活了下來, 但傷害卻已造成..........
李延品先生 我的父親, 高雄市立志中學和正義高中的創辦人。生於民國20年8月4日,逝世於民國104年5月30日. 享壽84歲。
對於他結褵了50年的妻子而言, 他是個無趣的丈夫, 除了賺錢, 幾乎不曾幫忙家務. 但是他的聰明、努力奮鬥和從來不佔人家便宜的個性, 卻是誰也比不上。
對於他的大兒子而言, 這是個熟悉又疏離的爸爸, 因為在他人生許多重要的抉擇時, 父親總不像別人的爸爸給予兒子應有的建議,但是在他人生多次的困境時, 又總是因為爸爸的支持而渡過難關。爸爸細膩的心不僅顧及了自己的家庭, 連下一代都照顧好了。
對於他的小兒子而言, 父親是一個落伍的人, 因為他總是重覆談著30~40年前看過的書和思想, 但自己原以為源自血型星座最自豪的機敏不羈、敢於冒險的性格, 到頭來才發現這一切其實源自於他的父親, 而且他的成就與父親相比差得遠了。
我爸爸的一生是整個大時代的縮影, 也代表著他這一輩的人不甘於命運束縛, 勇敢改變命運的故事。對許多人而言, 這只是個陌生的名字。但對於他的親友而言, 我們深深地為他一生的奮鬥以及為家人的付出感到驕傲。
後記:
上列的故事是憑著長年來, 父親在酒後一時興起告訴我的故事片斷集結而成。以前我總覺得這些故事千篇一律老生常談, 如今才後悔很多細節無法深入理解。在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 我的爸爸就像沙漏正一點點的流失他的精力. 對我來說, 寫下他的故事除了單純子女對父親的追思. 也是面對父親人生最後階段時自我療瘉的方法之一。 寫作過程我常在想, 如果今天換成了是我, 17~18歲來到台灣, 沒有關係沒有背景, 一個親人都沒有, 台灣話也不會講, 我能有他的成就嗎? 回頭想想, 即便是我這樣自以為聰明的人, 我認為可能連他一半的成就都作不到。
曾經有算命老師告訴我, 你的父親是你一生最大的貴人. “是啊, 他給我不少錢!”這是我當時心裡想的話. 這幾年我經歷了不同人, 對於同樣的話卻有更深的體悟。
幾年前誤打誤撞帶了爸爸朋友的朋友看了一塊地, 這個地本來約好週一要和另一位買主簽約的, 因此在帶看時, 我也清楚告訴對方, 我後天預定要簽約了. 結果第一次見面, 對方居然在不到24小時就決定買下這筆數千萬的土地並付下訂金. 讓我直呼不可思議.
對方坦白告訴我, 正常情況下他絕不可能這麼作, 但是因為你爸爸的為人讓我相信你. 會這麼說是因為這位買主的朋友幾年前輾轉買下了我父親投資的保力牧場, 保力牧場每年都可以領十來萬的造林補助, 這筆錢最初是用我父親的名義申請的, 所以錢只有父親可以領. 牧場賣出後, 我爸爸認為這筆錢就該歸新的買方所有, 但他卻不知道買主是誰. (因為轉了好幾手). 每次到領錢的時間, 之前的合夥人都會來家裡鬧, 認為我爸要私吞這筆錢, 但他總是不吭聲, 一直到幾年後找到真正的持有人, 他把多年來的錢一次給他. 而那個人完全不知道有造林補助這件事, 直呼不敢相信這年頭還有這麼講誠信的人。
成交簽約時, 賣方跟我說, “ Rus, 這個地我根本不懂, 其實我以為只能賣7~8百萬的, 雖然我們只是第一次見面, 但是我相信你, 因為我母親生前一直告訴我, 你的父親是一個非常難得可靠的人. 沒有人可以幫人家代收25年的房租卻不佔人家便宜的. 今天我看到你, 我覺得你跟你爸爸是一樣的”。
這讓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段話, “遺財予子孫, 未必能用之 ; 遺經予子孫, 未必能讀之; 遺德予子孫, 必能俾蔭之”.
父親留給我們的, 正是最好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