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在一次和雄中任職的老師閒聊時, 爸爸隨口問起了立志中學的籌備進度, 老師大嘆搞了一年多, 多數時間大家都是吃飯喝酒, 真正的進度卻是毫無進展. “我們都是老師 這些公文的事都不懂, 要是有你來就好了”. 老師試探性地探詢了父親的意願. “我沒錢啊!” 老師多半不知道我爸投資抓魚把錢賠光的事. “這樣吧, 我們二個合出一股, 如果學校有成立再繳錢, 如果沒有成立, 籌備的費用就我們來出”. 就這樣, 父親接下了立志中學的籌備工作。事實上, 老師是有備而來的, 當時有個開旅社的老闆有意拿出一大塊地來合作, 問題是他要佔一半的股權, 這件事在夥伴間引起了爭執, 大家心想這個人佔了一半股權, 大家又不認識, 萬一起了糾紛很麻煩, 所以大家都傾向不要合作.
反倒是在第一次籌備會議上我父親講出了問題的核心, “你們搞了一年多沒有成果不就是因為校地搞不定? 現在有個人要出地, 不是問題都解決了?”、”你們六個是雄中的老師, 對方是個不太識字的生意人, 學校經營都在我們手上, 他又不懂得經營學校, 你們有什麼好怕的?”. 一言定槌, 高雄立志中學就此成立。我父親也從復華中學總務主任轉任立志中學第一任的總務主任, 列名創辦人之一。
說真的, 我並不清楚我爸在立志中學待了多久, 或是過程愉不愉快. 但立志最終的結局卻是我父親心中很大的痛。簡單地說, 立志後來分為了二派, 校長和其他股東一派, 創始老師們一派, 雙方僵持不下, 為了學校的和協, 最後二方用了一種很簡單也很不可思議的傳統方法─抽鬮來決定誰要退出. 校長找了一個律師當見證人作了二隻籤, 抽中的人留下, 沒抽中的把股權賣給抽中的. 結果呢? 我父親是退出的一方。那為什麼說是他心中的痛的呢? 因為很多年後, 作證的律師向父親友人坦誠, 他收了校長的錢作了假的籤。而留下來的校長家族多年後靠著賣校地發了大財, 家族中還有人當上了立委。
離開了立志, 他的年紀也將近要40歲了, 用今天的話來說叫”中年失業大不幸”. 我爸沒有和我提過這一段, 不過我猜他看著自己的年紀、老婆和年幼的孩子(我哥)心裡一定是感概萬千, 自己辛苦的努力卻在旦夕轉手讓人怎麼辦? 看看自己多年來的專長, 最好的答案似乎就是: 那就再辦一間學校吧!
創立一間學校聽起來像是開一間公司那麼簡單, 但其實不然. 主要原因是當時台灣學校已經很多了, 政府沒錢以鼓勵或放任民間興學的年代已經過去了. 取而代之的, 是更詳盡的規範, 一間學校至少要有多大的校地、多少圖書、老師人數..等都有明確的規定. 簡單地說, 時代不同了已經不是立志創立時的規定了, 這對退出立志拿了錢的那群老師來說, 又是項不可能的任務. 而這項工作對我爸來說卻是迫切要達成的目標, 因為這些老師還有學校、還有補習班, 而對他來說, 沒有了學校就一無所有了。
首先的第一個挑戰是校地, 雖然大家立志退股都拿到了錢也有意再投入, 問題是經過多年地價已經高漲. 在百般尋覓之下, 最終透過介紹找到了鳳山五甲有個賣菜的有意將土地出售. 但就算買下來, 校地面積卻是連法定的一半都不到. 申請公文送了出去, 直接被省教育廳打回票. 無計可施下, 只好到處找關係, 聽人家說省議會議長權力很大, 省教育廳長會聽議長的話, 沒有什麼關係, 他決定直接去找議長陳情。議長出身屏東, 離高雄家不算遠, 但問題是議長不確定何時會在家, 而且議長晚上應酬很多, 經常是酒醺醺地回家, 回家了也不見客. 沒辦法, 他只好每天都到議長家裡等到半夜才回家. 直到有一天議長回家了, 本來喝了酒要直接睡了. 祕書告訴他, 有個人天天來家裡等到半夜才走, 等了一個多禮拜了. 議長一聽覺得奇怪, 想說這個人應該有很重要的事, 就是接見了他. 爸爸告訴了他申請學校被否決的事. 議長覺得私人興學是好事實在沒有什麼理由要阻擋, 於是要他到省議會來, 他會請教育廳長來當面陳情。
爸爸依約來到議長辦公室, 省教育廳長也看議長面子來到, 當下明確地指出台灣學校過多, 因此教育廳要管制新設學校數目. 看似這個問題不可能解決了就此為止, 但父親不服輸的個性讓他馬上提出另一套辯證, 他認為教育廳用的是過時的方式, 因為隨著經濟發達, 新增人口中會更高比例的人追求教育而不該以傳統的比例計算, 更何況台灣有了9年義務教育了, 原本只追求初中學歷的人會進而追求高中學歷, 所以台灣高中其實是不足的. 這套說法讓廳長也認為值得研究, 此時議長打蛇隨棍要廳長重視一下南部的發展, 要多鼓勵南部的私人興學. 或許是賣議長面子吧, 當天廳長表示如果公文送到他桌上他會批准.
看起來事情有了好的結果, 但其實公文再送上去依然石沈大海. 沒有批准也沒有否決. 我父親三天二頭跑中興新村就是沒有下文. 一查公文被卡在副廳長, 他約了幾次想見副廳長, 長官就是沒空, 擺明了拖過這件事. 這時他想起初次見面時, 議長的一句話提醒了他, “你是高雄縣的學校怎麼會來找我屏東的議員?”. 於是他想了想, 決定透過關係找上當時出身鳳山的省議員並力邀他出任學校董事長.
擔任一個籌備中學校的董事長對省議員來說不算是什麼太大的加分. 但是父親卻聰明地說服了他, “這麼一來你就成為教育界的人了”. 這句話有二層意義, 除了形象上有加分, 因為當時還有所謂職業團體立委(農民立委 教育立委..等), 對議員算是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策略. 這番說法打動了省議員, 於是這所學校的第一屆董事長就是這位沒有太大關係的省議員。
省議員當董事長的學校如果最終無法成立豈不是很落漆? 於是議員在議會質詢中就著重在鳳山這個高雄縣首善之區為什麼學校和人口低於其他地區? 教育廳長趕緊說明目前正有一所學校在籌備中. 又問為什麼不趕快核准? 副廳長表示實在是校地和圖書不符合規定, 他們不能作違法的事, 而且全台停止新設高中是教育部的政策, 並不是教育廳可以做主的. 看起來有了省議員還是不能改變中央決議。就當一切看似無解, 省議員也打算放棄時, 我爸爸請省議員再邀請一次廳長和副廳長作最後一次陳情. 這個聚會中, 他提出了二個建議:
1.
高雄市當時由於加工出口區設立, 吸引大量農村人口到都市工作. 這些人有了錢都想進修, 考量台灣未來人力素質發展, 是否可以改設技職學校?
2.
校地不足部份, 可以改由學校提出中長期發展計劃來達成?
最後, 在各方意見協調下, 正義工商補校在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居然通過了.
民國60年應該是他最高興的一年. 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學校正義工商(現為正義高中, 普通升學高中)終於誔生了, 這是他為人作嫁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自己當家作主的機會. 李老師或李主任終於成為了李校長. 當然, 那一年底還有另一件讓他高興的事, 他的第二個兒子(我)也來到了人間。
就像公司不是開了就好, 學校成立後馬上要面臨的是招生的問題. 一個新學校和新公司差不多, 都有知名度和客戶認同的問題. 以今天回頭來看, 對於這樣的規模, 設立職業學校在當時應該比設立普通高中來得對一些。因為如前面所說, 當時的背景最大的特色就是高雄加工出口區設立後, 大量的農村人口流向了都市作工, 這在台灣經濟發展史上其實是一個重要的改變. 除了高雄人口因此一躍成為台灣第二大城市外, 其實最重要的意義是農村婦女的解放. 由於工作和可支配所得, 台灣婦女開始有了經濟的自主權而不再只是男人或是家庭的附屬品. 也由於經濟上的獨立, 進而追求教育權利和欲望也跟著提升. 高雄相關的學校也因而欣欣向榮。
由於這類的學生白天都要上班, 因此夜校成為了主流. 我父親經常是白天上班處理行政事務, 下午回家休息, 晚上再去學校到十點才回家. 但即便大環境有利於技職教育, 但不代表著正義工商就是學生的選擇, 新學校還是必須凸顯出自己的特色. 而且更大的問題是學校所在的是鳳山離加工出口區太遠, 在那個交通不方便的年代, 往返工廠和學校是很大的麻煩, 很難吸引學生。於是他又想出了一個現在看起來沒什麼, 但當時很有創意的作法─建教合作。
他想到的是, 雖然很多學生因為工作賺了錢再來學校進修, 但其實有些學生是想先學技術再去工廠上班的. 可是這種學生因為還沒工作多半沒錢。相對的, 工廠想要有技術嫻熟的勞工, 可是當時由於勞工需求太大, 勞工很容易學到技術後到處跳槽.弄得工廠也很頭痛. 而正義工商就巧妙地補上了這個缺口。
先由學校出面直接和工廠簽約(第一家好像是高雄日立), 把工廠裡的副廠長、技術師父晚上直接請來學校上課, 學生白天則是到工廠實習, 下班後統一由校車接到學校上課, 下課後校車再送往公司宿舍. 這樣一來等於把學校和工廠, 教育與工作充份結合. 不想唸書只想學一技之長的人也不必擔心付不出學費, 還有薪水可以領, 又可以保證就業, 這樣的創舉大大打響了正義工商的名號, 也讓這個先天不足的學校有了穩固的基礎。而後, 這個小小學校陸續有了不少首創之舉. 高雄市第一個培養幼稚園老師的幼保科，第一個培養鋼琴老師的音樂科…等.
學校的穩定帶來我們家經濟的穩定, 當然也挑動了我父親內心的不甘於現狀. 對, 他又開始了投資。如果你還記得前面說的, 沒錯, 失敗的投資。他投資過皮鞋廠、養豬、牧場(車城保力牧場)養鹿、開礦(宜蘭)和土地. 這其中除了養豬應該勉強回本外, 最終皮鞋廠倒了(我家抱回一堆皮鞋, 照這個邏輯他應該也有投資襯衫廠, 因為我家樓上一度堆了很多襯衫)、礦場被盗賣、牧場養鹿碰上台灣開放澳洲鹿進口. 更不要說還有一堆借錢倒債的. 而這其中惟一真正帶給他財富的, 是土地投資。我其實並不知道他一輩子到底買賣過多少筆土地. 我只知道我家算得上富裕, 靠得就是土地投資。父視曾經很遺憾地告訴我, 他吃虧的地方就在於基礎太差, 實在沒有錢, 所以土地只能小筆小筆的買. 但他很曾很自豪告訴我, 他這輩子只有在結婚時有去借錢, 後來買房子買土地靠的都是自己的錢. 所以要我好好研究不動產, 因為”一筆成功的土地投資比你上班十年賺得都多”(房地產之我見). 坦白說, 這些房地產理論我都懂, 只是我總覺得房地產處理上太麻煩, 不若股票這麼有彈性, 所以一直沒有太大的興趣. 只是沒想到, 過去幾年房地產真的成為我最大的投資收入. 再一次, 沒想到父親的基因真就埋在我和我哥哥的身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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